殘酷大時代，捨棄摯愛，成就對國家的大愛。
這是飛虎隊張大飛烈士的真實故事，收藏在「巨流河」中。
大非的父親，原本是滿州國瀋陽縣警察局長，因接濟且放走不少地下抗日同志，被日本人在廣場上澆油漆，酷刑燒死。一家八口，四散逃亡。後來，他連母親都聯絡不上。
小媛的家是流亡青年的溫暖窩，雖然小媛也算是流亡青年。初識大非，在農曆初二。那年大非18歲，在小媛的母親及家人前，忍住將要噴發的淚水，訴說家破人亡的故事。小媛說，大非唯一的依靠，是自己那本小小的、鑲了金邊的聖經。
大非一直把小媛的母親當成自己的媽媽，在顛沛流離的年代，淒楚困頓的遷徙中，小媛的母親大量出血，送到武漢一家天主教醫院，大非當時已考上軍校，改名大飛，趕在碼頭前集合前，飛奔到小媛母親的病床前跪下，俯首禱告。臨走前大飛送小媛一個小包包，是一本與大飛自己一模一樣的聖經，以及一封信，「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。」
從中華民國26年11月18日至今，無論車船如何顛簸、如何從東北輾轉大陸各省、落腳台灣，或赴美留學，小媛從未離開大飛送給她的聖經，且文字內容仍清晰可見。
考入空軍官校時，大飛19歲，多方打聽到小媛的地址，給小媛及她的哥哥，寫了類似「報平安」的信，信上說「訓練很苦，但吃得很飽，除了在南京你們家之外，很少吃這麼好的伙食。」大飛希望小媛多讀聖經，小媛告訴大飛，她把聖經放在腰帶裡，逃警報都帶著，只是不明白，為什麼耶穌說：「若有人打你的左臉，你連右臉也讓他打。」
小媛在沙坪霸六年，大飛是她最穩定的筆友。小媛與大飛分享憂國憂民的文章，如司馬遷〈報任少卿詩〉、韓愈〈祭十二郎文〉等；以及女孩子最迷、多情得要命的〈冰島漁夫〉、〈簡愛〉等。大飛則由少而多、由淺入深，與小媛分享聖經的話。小媛說，大飛在機關槍和高射砲火網中，作生死搏鬥；而她只能在地面上逃警報，雖然那樣誠摯、純潔地交流成長經驗，卻如同兩條永不能交會的平行線；只有一點相同，就是要用一切力量，趕走日本人。「中國不亡，有我！」
大飛，空軍官校12期，表現良好，被選為第一批赴美受訓的飛行員，回國後成為戰功彪炳的飛虎隊一員。當別的飛行員因為朝不保夕，休假時去唱歌、喝酒，大飛安安靜靜的讀聖經、看書報、給小媛寫「家書」。
小媛高二那年，大飛帶小媛去看嘉陵江岸。「太陽耀眼，江水清澄。」小媛說，他們未曾一語觸及內心，更未及情愛。民國31年4月，部隊調防，大飛在重慶換機，大飛趕去小媛學校，隊友的吉普車未停，驟雨落下，大飛摟住小媛，「把我摟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，摟著我靠近他的胸膛，隔著軍裝和皮帶，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。」
此後，兩人未再見著一面。
小媛進了武漢大學，大飛執行任務之際，「生命是死亡唇邊的笑」，落地後，休息時，繼續與小媛書信往來，最深情的一句話是：「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，但是我多麼愛你，多麼想你！」這封信竟成戰亂大時代淒美「愛情」（如果能稱為愛情的話）的「廣陵散」：絕響；與冥冥中的訣別。「愛」這個字，對大飛來說，比飛行纏鬥更加艱難百倍，他怕耽誤了小媛可愛的光明前途。
民國34年，大飛時年26歲，5月18日在豫南會戰時掩護友機，於河南信陽上空，殉國。飛機並未爆炸，遺體應該完整，但不知葬於何處。我想，中華民國的每吋土地，都淨素、靜肅，歡迎他的魂兮所歸。
大飛生前囑託地勤同事，寄給小媛哥哥一封信，及給小媛一個大包裹，包裹裡全是小媛寫給大飛的信，從1938到1944，按照年份，排得整整齊齊。大飛寫給小媛的信，數量更大，放在小媛當時家中櫃裡。
大飛寫給小媛哥哥的訣別信上說：「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，既拿不起，也未早日放下。」
大飛常想：我這樣虔誠的基督徒，卻這樣長年做著殺戮的工作，上帝會怎樣裁判呢？「日本人...殺了我的父親，摧毀了我的家，將我全國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殺至今。我每天在郊區打下他們一架飛機，即可以減少犧牲於炸彈下的多少冤魂......。」
這是齊邦媛老師的故事。75歲時，齊老師到南京，上帝奇妙引領她到「航空烈士公墓」，在M號的碑上，刻著二十個名字，張烈士那一欄，簡單寫著：
張大飛 上尉 遼寧營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職
齊老師說：「張大飛的一生，在我心中，如同一朵曇花，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，迅速闔上，落地。那般燦爛潔淨，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。」
（這是「齊老師，命寫的巨流河！」第二篇，約在幾天前開始構思，離張大飛先生殉國日只幾天。此文寫到一半，我才看到齊老師也引了：但使龍城飛將在，不叫胡馬度陰山。沒有張烈士這般的千萬人，流血犧牲，台灣無法脫離日本殖民的命運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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